2014年2月6日 星期四

丹江昔日云雨

          从丹州西南部山脉朝东北平原奔腾而下,吉兰丹河逶迤流经我家乡哥打巴鲁,浩浩荡荡,低吟着原始的声浪,绕过沙洲向东灌入南中国海。昔日哥市沿河一带河面辽阔,河水清澈,河岸浅水处水草绿藻伴随游鱼荡漾。河边树下随处可见人们在徐徐凉风中垂钓,孩童在河畔嬉水。在丹江河边长大的我,经常在傍晚时分在河上泛舟。舢舨在河面上缓缓滑行,近处是淡绿色,远处却呈靛蓝色的江水,让船身溅起斜阳点缀下的眩耀水珠撒满一身,我将赤裸的胸膛紧贴着隔着清波的船板去感觉河水的轻抚摩挲,耳际还听得见叮咚叮咚的水流声,是多么写意舒畅的一件事!

夕阳斜照下的丹江尤其妩媚,浩浩丹江水,金光粼粼,蜿蜒平稳地流经哥市北端,风行浪动,三五成群的燕子时而在水面上打转追逐,不时掠过河面,掀起涟漪朵朵;偶尔一声悠长汽笛传来,载客木船缓缓过处,击起浪花,涟漪阵阵,慢慢地推展到江边。沿岸竹筏上的水上人家烟囱上炊烟袅娜,在斜晖的映照下,倒映在流动的澄碧江波里。丹江虽无怒涛拍岸的雄姿,却有天生丽质难自弃的柔媚!
那年代的丽都戏院矗立隔邻草场上,经常可见人们牵着小孩在河岸的小径漫步或悠闲地倚靠在河岸边凤凰木树荫下的石琢凳子远眺河景。河对岸苍茫的野草丛林杂树点缀着挺拔婀娜的椰树,仿佛盘踞林中的苍鹰,守卫着堆积在长满青苔的古旧码头上的土产与农作物。
年底雨季括起东北季候风时刻,丹江也会显现诡异威武的气派。原本阳光灿烂的碧蓝天空,乌云顷刻间可把它化为灰凄凄的云气。这时丹江上空弥漫的云气中闪烁着令人惊叹的美丽光辉条纹,一阵接着一阵震耳欲聋的的雷声此起彼落。乌云逐渐露出狰狞的面孔,与狂风狼狈为奸,在上空猖狂地风驰电掣,狂野地向树木怒吼;花草树木都吓得心惊胆战地左闪右避,惊惶万状!
江面潮水浮躁,鼓动湍流愈加汹涌,激起阵阵波浪,摇撼颠簸着停泊江边的舢舨和竹筏。咆哮的东北风附和着呼啸而来的雨水,夹在阴霾穹苍间突如其来的闪电和震耳欲聋的雷声,增添了雨势的淫威!东北季候风来袭,丹江两岸沿河居民总要受惊捱怕,惟恐祝融来访而惶惶不可终日。盛怒中的丹江,优如不可亵渎的神明,冒犯者将受惩罚!
蜿蜒贯穿哥市北部的丹江仍旧不舍昼夜地川流不息;微弱的夕阳将金光沿岸撒落,灿烂了南岸苏丹街的木屋区我的故乡。
以往门庭若市的丽都戏院,如今落拓孤零地屹立吉兰丹河畔苟延残喘。沿河一带数百间的木屋绝大多数已为现代化发展而被拆除了,留下一堆堆断垣破瓦,徒令古人唏嘘!
有些木屋被数层楼高的钢骨水泥建筑物取代了。庞大的商业大厦、购物中心的霓虹灯及交通灯前拥塞的车辆,无疑地替市容增添了繁荣进步的气息。然而,凝望着那在残晖下闪烁波荡的河水,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已随着童年逝去!
犹记得儿提时候,每当朝阳泛现丝丝曙光的时刻,我和弟弟拎着书包,携手迎着撩人的晨风走向近在咫尺的培植华小。路边的野草上晶莹剔透的露珠儿迎风颤斗欲落;草丛中蜘蛛及蟋蟀、蚱蜢、蝴蝶、甲虫等昆虫随处可见;啼鸟在树梢模仿我们的口哨声;而蛰伏静谧河水上的浮屋是多么地平稳安详。
我和一班邻居孩童几乎每天午饭后在老地方会面,打着手势,口操暗语,避过长辈们的注意,成群结党到河边嬉水。一到竹筏上便急不及待地宽衣脱裤跃入河里。有时兴起还结伴游到对岸去捉鱼、觅水草呢!
河对岸就是巴力邦码头,古旧的浮筏底下四周长着苔藓,传统马来式的屋顶挺立在蓝天白云的背景前,斜晖映照下的倒影,叫人分辨不出孰真孰假!码头上常堆着玉蜀黍、番薯、西瓜、榴莲等农作物,等待来往两岸的摩托艇运到对岸哥市的市集。偶尔码头工友只眼开只眼闭地让我们“顺手牵羊”一些,游回对岸去大快朵颐。
更惬意的是和一班死党顺流而下到独立草场附近的另一个码头潜水寻蚬、垂钓或用畚箕捕虾,然后大伙儿将“猎获物”麇集,当场七手八脚地以铁罐、河水及枯枝败叶,或煮或烤,再引发一场食物争夺战,老规矩是必须吃完一件才可以抢第二件。
由于害怕家长知悉,每次泳后必须在阳光下曝晒烘干头发衣着。晌午的阳光将草场蒸出热腾腾的热气,我们故意在草场上踢足球,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回家后就有借口而不会受到怀疑了。
有一次,大伙儿在河里喧嚣追逐嬉戏,令邻近的浮屋居民忍无可忍,把大家的衣裤没收了。我们欲哭无泪,唯有呆在水里发愁。待到傍晚,家长们终于寻来,大伙儿已冷得直打哆嗦。不消说,各人回家后自然受酷刑侍候,一伙死党皆受严密监视,足足有一个多月不敢涉足河边。
那时父亲往往得捱夜修理钟表来维持一家十一口的生活,被生活煎熬得沉默得紧;母亲除却操持一切家务,还得拖带着两个弟弟,抱着小妹,都无暇时刻看守着我。因此,我在家潜伏了一个多月后,受到友人怂恿,终于又故态复萌,只是此后次数没之前那么频繁了。
高中毕业后曾浪迹狮城追逐理想,当时经常在午夜梦回时浸润在热泪中,思绪总是萦绕着那最亲切的召唤故乡。那个不论天涯海角,不论阴晴圆缺,不论穷达悲喜,都叫人魂牵梦萦的故乡!然而多年后的一天,漂泊异乡的游子返乡时偕友侪到丹江河畔游逛,只见沿河一带已被小贩中心、土著食肆占据,河水已严重污染,鱼虾近乎绝迹,蓦然惊觉故乡已物换星移,物是人非,一股辛酸苦出的滋味油然从心胸簇涌到喉头!
    面临丹江河畔一带的商业地带是昔日哥市最繁荣热闹的地方,间中有数家咖啡店,是我年少时周末清早常来光顾的地方。每天晨曦未现,星辰未隐的时刻,面带蜡色的咖啡店东主却早已卸下临街的木排门板。眼皮沉重的伙计睁着红丝密布的惺忪双眼,忙着把灶头炉炭烧得正旺。红通通的炉火把咖啡店里的一张张大理石圆桌及店前的街面映得亮堂堂。一个接着一个上了年岁的早客纷纷走进门来,似乎不在咖啡店吃早点就不算是一天!
可能是六、七十年代缺乏娱乐场所,而且鲜少有华团举办庆典活动,哥市华裔居民向来喜欢在丹江河畔欢庆传统佳节。汉人自古以来已流行赏月,自周朝起即有每年秋季祭拜月亮的宗教习俗,唐代便有许多诗人写诗咏月,北宋太平年间更把中秋正式定为大节日。八月十五在丹江岸边丽都戏院草场赏月的习惯在六七十年代的丹州首府也相当盛行。月到中秋分外明,丹江月夜景色醉人,月将她的柔媚的银光撒落河面,仰观天际明月,俯望江面倒影,波光粼粼,暮霭沉沉,月色茫茫的感染下,年少的情怀自然地涌现苏轼的《水调歌头》名句:“人有悲伤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想当年与我在丹江河畔共饮五加皮赏月的友侪,应已早生华发了吧!日前故地重游,临江远眺时胡编了一首“诗”:独饮自得酒中趣,夜吟尽泄曲中意;俯首沉吟昨日梦,荏苒卅载酒一杯。
离市中心的河堤隔两条街有座漆迹斑驳的古老九皇爷庙。九皇诞是中国人传统信仰中对自然星辰最古老的崇拜,据说每年九月初一到初九连续九日不断地礼拜北斗诸星,可使人间消灾挡祸,善信们延年益寿。当年的九皇爷庙虽是木屋锌板筑成,没有翘曲的飞檐,圆柱上也没有栩栩如生的雕龙玉凤,庙内略显晦暗,但那巍峨堂皇的神龛神像在袅娜的香雾中存在着一种威严的气魄。九皇诞期间日间夜里总是人头攒动,庙里备有素菜,是我们这些贫民窟的孩子的免费佳肴。年轻的善男信女除了前来焚香膜拜,也借机会善用这华裔情人节来求姻缘的好时机。但最热闹最能吸引我们的是每夜锣鼓喧天后,各路神明上了乩童身躯,引领众信徒表演“利刃割舌”、“过火炭”、“爬刀梯”、“下油锅”、“扛神轿”等项目。“扛神轿”绕街游行是压轴好戏,抬轿者到了河边连人带轿一起冲入河内,良久,水花激荡处,却见他们扛着轿冲上岸来,嘴里犹念念有词。有些更迷信的甚至在河口进行“送皇船”仪式,焚烧用藤条小木板编扎而成的小船,象征驱走瘟神。丹江似乎和丹州华族文化习俗信仰有着浓厚的关系。
我也曾静悄悄地折了一艘纸船流放丹江为阿全叔祈福。阿全叔十多岁从大陆几经辗转到南洋当建筑工人谋生,卅几岁时不慎跌伤了腿才改行为补鞋匠,听说他老婆是一个带着油瓶女重嫁的妇人,后来受不了贫苦生活跑了。阿全叔五十多岁时在我家对面小巷里租了一间简陋小房间,四面破烂三夹板墙,一张铺上旧草席的木床和一把木凳,旁边搁着他的谋生工具箱。记忆中,他似乎是与世隔绝,漠不关心地活着,甚少开口讲话,更甭说展开笑容了。我经常坐在水沟旁看他补鞋,阿全叔偶尔会叫我帮他到对面咖啡店打包午餐、香烟并多买一包美禄加冰请我喝。每天大清早他就蹲在集成杂货店骑楼边钉补旧鞋子,听说他还是镇上技术最好的补鞋匠呢!然而岁月无情,他晚年受肺病折磨,为了生活,饱受忧患的黄色脸皮上一缕缕的皱纹一天一天增加,带着蓬乱的头发和失神的双眸,经常挨着疼痛,一面咳嗽一面工作。他去世那天早上,住对面的打金技工阿生仔最先发现,却若无其事般告诉我。我按捺住怯意摸进他那阴暗的房子,对着那卷缩的尸体瞧了好一阵子,心坎里烦闷极了,信步到丹江望着河水发闷,后来就折了纸船为他祈福。
丹江椰花酒闻名遐迩,当时我竟然还自编了一首打油诗:“丹江喝酒何必讲,麻雀都能喝四两;丹江花酒有得瞧,能把老虎灌成猫;酒后河边撒泡尿,活鱼醉死几千条!”年少时逞强,可酒量倒也不小,酒肉朋友自然也不少。值得一提的是一个花名叫伯龙(Pak Long)的昔时宿敌。伯龙在苏丹街和仄苏巷的少年中是最顽强的“拼命三郎”。他打起架来不要命似的,无论什么事都要以拳脚解决,所以街坊上不论贫富尊卑、男女老少,都要怕他几分,他也因此更猖獗了。在街边调戏少女,到食店里吃“霸王餐”、任意采摘邻里的水果,像野兽一般随心所欲。当他喝饱了酒,昂着首露着胸膛,踉踉跄跄地走在街上时,人们都回避到家里去了。某次借着酒后的胆量和他单挑独斗,剧烈地打了一架后竟然成为知交,经常相约一起去钓鱼、在江里泛舟、潜水摸蚶,而他的蛮悍性格也逐渐收敛了!
沿着河岸信步而上约一公里,还有另一座规模较大的镇兴宫。这庙长年香火鼎盛,只是离我家路途稍远,平时少到,但每年盼望的阴历九月十六日镇兴宫神诞我绝不会错过,因为届时庙前的大空地上会搭起个大戏台,演三天三夜的酬神戏。其实在神诞之前后几天,烧香的、看戏的、耍刀弄棒的、卖药的、变戏法的、捏面粉公仔的、卖小吃的、卖玩具的、算命测字的……不知从何处云集而来。
戏台前高高挂起的几盏煤气灯,把黑夜驱散,将戏台照耀得如同白昼。看戏的人全是站在台前,每晚人山人海,你挤我推,小孩们多数都骑在在人的颈脖上。我通常是夹杂在一伙没长辈带领的孩童爬到戏台上左右角落,倒也一目了然。我最喜欢看的当然是配合悲壮号声身穿白袍出场的大将军,只见他背上插着四面三角形绣花旗,头上插一对长长的雉鸡毛;台的另一边奔出另一位穿红袍,背上插四面红绣花三角旗,头上也有一对雉鸡毛的将军。几句对话后,在铿锵的紧密锣鼓声中你一刀我一枪的,打得难分难解!有时大白脸坏蛋还会耍变脸,突然回过头来已把长胡子白脸变成青面短胡子,动作又快又熟练博得满场掌声喝彩!可是台上若换了公主婢女或老太太依依呀呀的对唱,我可一句也不懂,于是我的一双眼皮开始往下沉,身子也不听使唤了,往往要别人把我把唤醒。台上要全是武打戏,我绝对能捱到天亮呢!
仄苏弄(注一)是哥市沿岸的小巷,河堤上有片荒冢,众多马来人坟墓堆中有个华人墓碑,忘了墓碣石上死者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尽管墓边枯黄的野草迎风乱舞,墓石上青苔满布,荒冢旁的一片木麻黄经常迎风鸣着寂寞的回音,我们却不曾感到惧怕,夕阳下经常在墓堆间追逐嬉戏,暮霭深沉,街灯苍茫,夜光下也在墓堆间捕捉荧火虫,仿佛孤魂野鬼和我们和谐共存似的。
清明时节是我们喜爱的日子之一,除了可随父母搭“街车”(注二)到福隆山去祭祀先人,回家后还可吃肉包,但相较之下,河边的食物比家里可丰富多了。丹江河边没有杏花村,码头旁有一行食肆,也没卖酒,但其中有一间卖牛肉汤的非常出名,无奈我小时与孔方兄有仇,只有猛吞口水瞧人家吃的份。当时有许多华裔居民常在清明节前后在河滩上祭拜祖先,以期保佑后代繁衍昌盛,所供奉的祭品丰富,我们等到入夜后,相信各家祖先圣贤已吃饱,才将祭品当夜宵,大快朵颐!
    只记得许多美好的事物总是环绕在丹江河畔、或发生在丽都戏院旁的草场周遭。下午放学后在草场上游戏也必须耳聪目明,耳际一传来“叮当,叮当,叮当!”清脆的铜铃声,卖面粉公仔的方老伯就会骑着吱吱作响的脚车,右手摇着吊在车把上的铜钟缓缓而来,脚车后头的木箱上,左右两边各竖了一根约一尺高的小木棍,木棍上方以铁线互系着,有趣的面粉公仔都吊在铁线上。有时是飞禽走兽,有时是孙悟空、猪八戒、唐僧、沙和尚、威猛的牛魔王和漂亮动人的铁扇公主,偶尔还有活里活现的偷油老鼠、色彩斑斓的孔雀和耀武扬威的大老虎,在铁线上颤巍巍地吊着,各展其姿。虽然一路来只有吞着口水看别人买,只记得有一次我存够了钱,不由自主地伸手进口袋里掏出全部钱,说:“方伯,我要金箍棒可以活动的孙悟空,现做的。”方老伯随即往木箱里掏出彩色面粉,那双干瘪粗黑的手以魔术般的灵巧,这儿捏几捏,那儿搓几搓,这边括一下,那边剪一刀,不消两分钟便变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齐天大圣;再插上了一根卷上金箔纸的小木棒,还能上下活动呢!我左手将钱送过去,右手兴奋地将面粉公仔取过高举。回想当时脸上得意之色、趾高气扬的神态,不知羡煞气煞多少口袋不争气的家伙!
小时候每当听到车顶绑着大扬声喇叭的“祸事违根”广告货车招摇过市时,就急盼着日落西山,草草吃罢晚饭,赶着和伙伴们循声涌向丹江河畔丽都戏院隔邻的草场。从老远就已听到一阵阵隐约飘扬的迷人锣声!大伙儿的脚步不期然着魔似的随着铜锣声奔去。草场上早已熙熙攘攘,层层围着观赏走江湖的卖药艺人耍把戏。江湖艺人通常在紧密的铜锣声中一唱一合,以风趣幽默的口吻说唱,一边口若悬河般推销草药,一边在两盏电石灯跟前打功夫、耍杂技。当大家瞧得如痴如醉,刚要进入高潮时,表演却嘎然而止,江湖艺人又开始推销起膏丸草药。瞧热闹的人纷纷怨声四起,接二连三地欲离群而去时,只见一位江湖艺人却又耍起功夫来。一片刀光剑影中,另一位江湖艺人让观众当场免费试验药效并凭那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观众掏钱买药,江湖历练使他们练就一副好口才,动作也配合得天衣无缝!
    周末晚上,你若越过丽都草场对面街的商店漆黑邋遢的后巷,忍受沟渠发出的恶臭,就可通到以火焰木围绕四周的独立草场,幸运的话,就可欣赏偶尔有演出的皮影戏!观众席前面搭了个呈凹字形的竹棚,当中那一面用桃花纸糊成了一面方框。皮影戏就在这里边演出。印度古代史诗《罗摩衍那》与《马来纪年》里头的一大串半神灵人物。都是用牛皮或羊皮的。它们色彩缤纷,栩栩如生,由唱戏者拉线操纵着在桃花纸后头挥舞表演。通过几只大油盏灯的亮光,使影像从桃花纸上映出来。唱戏者都是年长的老爷爷,可他们的本领可真大:一会儿配男音,一会儿配女音;一会儿配妖魔怒吼声,一会儿又配慈祥的神仙。对白不但妙趣横生,而且腔调十分逼真。每段唱腔以韵味十足的道地吉兰丹马来乡音方言娓娓唱出,结尾处还拖着悠长悠长的乡韵和声,令观众如沐春风,陶醉其中!皮影戏一演就是一个通宵,小孩子通常看到眼皮沉重,抵挡不住瞌睡虫,有些观众还特地携来躺椅或长凳,准备熬夜观赏,在唱戏者出神入化的说唱技术下,成人观众多能全神贯注地随着剧中人物共浮沉于剧情中。
    傍晚时分,河畔附近的苏丹街尽头会传来辘辘轮轴滚动声自远而近,不用看大家也知道是那位卖红豆雪球的印度老伯。他枯槁的身形配了一副慈祥的面孔,下身围着沙笼,头上仍旧缠着洁白的头巾,露着皑皑白齿向小孩子们展示亲切的微笑。当年我和街坊友侪可没钱买雪糕,却买得起印度老伯即经济又可口的红豆雪球。
    那档头推车由四个小轮轴推动,台面以铝片铺盖。左手边装了个“凸”字形的木架,木架上方有个长形缝隙,里边镶着一把锋利刀片。只见老伯从塑胶桶里取出冰块,冲掉木屑,用一个铜刷似的工具钉着冰块,放在木架上来回刨削。他左手置于木 上,薄薄的雪花从缝隙中飘落。半晌,他取出雪花,拍成一个中部凹陷的半圆形,从右手边的几个小罐子里取出腰豆、花生米、凉粉细条、“煎糯”、玉米、海底椰等配料,放入凹陷的半个雪球,随即又继续刨削了另半个雪球,将雪球抛起接着数次,用手拍成圆形,然后用铜杓淋上殷红的糖浆,再浇上一丝丝甜炼奶,再将那晶莹剔透的雪球递给顾客。如今脑海中仍能清晰地显现他那熟练的动作,瞧着他推着档子伴随叫卖声缓缓而去!
有一年临近春节,大姨妈如往年一般在除夕之前几天从泰南搭乘火车南下,带着一大堆手信前来丹州拜访她的弟妹们,我们这些小孩就托长辈的福,有得吃,有得玩又有新衣裳。
那年头天气和往年无异,年底的东北季候风仍夹着余威在轻轻呼啸;丹江淌流着沿岸冲击下的浑浊黄泥水已不如年底时那么湍急。
   
这几晚,大姨妈、二姨妈、母亲和几位表姐都在晚饭后闲话家常。昏黄的灯泡炫耀地将灼热的微光映射在身上,我们几个孩子们仰着期待的脸庞,在浓厚的除夕氛围下兴致勃勃听长辈闲话家常、东家长西家短或讲些怪诞故事,实是童年生活中难忘的环节。只怨时间过得恁快,晃眼间已接近午夜,母亲半哄带骂地催我们上床睡觉。当晚细雨纷飞,寒风轻卷窗纱,忽隐忽现的暮霭天色牵引着我进入梦乡!
奇怪的是,那几天无论是白昼夜晚,空中的乌云低垂,电光闪闪如毒蛇乱迸乱窜,吓人的雷声象是诅咒人类的罪恶。我连接几晚都发着同样的恶梦。梦境中身处危殆形势,阴晦的云海中,披着一身火艳花翎的一凤一凰,在茫茫冷寂的穹苍盘旋哀呜,既抢眼又令人触目惊心。俄而,它双双竟然冲破九霄,尤如火焰般俯冲而下,将浮悬空中的陨石撞得火花迸飞。一前一后昂首以坚喙朝我双眸之间急速啄来!全身剧烈哆嗦中豆大冷汗涔涔而下,顷刻间我将惊悸化为撕破肺腑的惊号,欲举两支臂膀护着脑袋,却发现自己原来是身处凤凰的巨卵内。当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但无论多惊心动魄的噩梦,只要我冷汗淋漓地从梦呓中惊醒,首先映入眼帘的总是母亲慈祥的双眸,温柔地拍打我的背安慰我,让我惊悸中哆嗦的身躯在慈爱的催眠曲中稳定下来,再浑浑噩噩迷迷蒙蒙地睡去。
毕业后在丹州各地执教鞭,从不敢淡忘故乡丹江河畔的倩影,多次午夜里梦萦魂牵,偶尔回乡自然而然地会拐入仄苏巷,在河畔徜徉,观景唏嘘。从仄苏街向左转是一条窄巷(仄苏巷),两旁挤满着参差不齐的木屋和砖屋,多数屋瓦已褪了色,锌片也布满了锈,屋檐下挂满了晒着的衣服。有位马来姑娘蹲在门前石阶上绞着湿面巾,风从巷口扑来,把她的长发吹乱了。屋子左边有一堆人聚在树荫下的小凉亭说闲话,看见有人走来,便不约而同的把双眸移过来,中断了谈话,和我搭讪,正所谓:旧邻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向晚夕阳斜照下,我伫立仄苏街旧时丽都戏院旁的河岸上,凝望着淌金带黄的丹江滚滚东去。河水昼夜不舍地从高处向低地流逝应是个自然的规律吧?难怪童年时光稍纵即逝!极目望向河口,任由习习暖风吹拂,夕照下璀璨耀眼的粼粼波光让心头感觉舒坦一点。我掏起一把沙土撒入河里,如酹酒江月般祭祀故友旧知,潺潺流水淘尽当年风流人物与事迹,曾几何时,丹江已不复是沿岸居民的经济、活动、交通命脉。各种污染已迫使丹江风华不再,但我深信丹江滚滚雄浑低沉永不停息的歌声,时时刻刻唤起我的童年,始终维系在故乡的往事绝不会从我的脑海中泯灭!狐媚的月将它银色的清光撒落河面上,我循着河堤愈走愈远,回顾上流,已被薄霭遮掩……只见长桥上的灯光倒映在粼粼波光上。往日的月色,今日依旧茫茫,河两岸却已分辨不出水陆的界线,难道是泪水模糊了视线?
作者:萧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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