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时,家里经济拮据,兄弟姐妹又多,不容许我继续深造。高中毕业后离开家乡远赴星洲打工的那一晚,他或许有点内疚地陪我步行到离家不远的德士车站。他躲在车站前的咖啡店阴影里,间或和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他的手里拎着淡青色中型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他认为我上火车后必备的一些东西。塑料袋被里边的物品撑得鼓起来,可以看到Maggie快熟面、几个本地柑、有馅面包,矿泉水瓶的轮廓和颜色更是昭然若示。他说不完、说不出口的话,也都隐藏在里面。
在我即将离乡背井,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归来的最后关头,依然不会和我说什么窝心话的人,躲在车站旁咖啡店走廊的屋檐下,眯着布满红丝的双眸沉静着。咖啡店的灯光无力地照射到颇远的走廊阴暗角落里的他,我看到他半秃的额头上濡湿的汗迹,他喉头微微蠕动,嘴唇似乎嗫嚅着,但仍旧没发出任何声音。
这个,我最亲近的人,和好几位路过的熟人点头、打招呼,但我俩面对面却不多说话。
我要搭街车(德士)从哥市到华佳巴鲁的火车站,车程约半小时而已,只是搭客不足四位,司机不肯开车。他瞄一瞄手表,从走廊步下街道四下看看,车站里没有别的搭客是要到同一个地点,于是决定包车陪我到火车站。
火车站里人潮汹涌,挤满了不知从何处来又要到何处去的人,大多数只有短暂的逗留,行色匆匆,一忽儿又神色恓惶离去,消失在人海中。站在火车站的候车亭里,我们依然沉默。
好不容易等到火车到站,我把行李和他带来的塑料袋扛上车厢后又走下来。他说,等他一会儿,他要到车站里的店铺买几包饼干,就匆匆挤进人潮里去。就在那时,候车亭墙上的扩音器响起来,催促乘客即刻上车。我向着他挤入人群的方向喊道:“我不等了,火车就要开了!”
虽是喊了话,我仍按捺着浮躁的心情等了一会儿,扩音器再次传来催促和警告的话语,我略一迟疑,跳上车厢梯级,抓住门框极目搜寻他的身影。火车检票员把我从梯级赶回车厢内,我打开车窗时才看到他从人群中挤过来,可是火车已开始顿抖着开动了,我只好冲着他猛招手。我看到他举着装了几小包饼干的塑料袋冲我呼唤,从他嘴唇的形状我读出了两个字,我知道他正呼喊我的小名,只是随着小名后面的三个字一时猜不透是什么。他满头是汗,脸涨得通红,被前后左右的人们推挤着,嘴里犹自重复着我的小名和那三个我猜不透的字。他仿佛在湍急的丹江对岸涉水朝我冲来,他急切的眼神让我联想到他额头上的热气,濡湿的白布汗衫犹如淌泪的眸子,一开一合的嘴唇好像鱼缸里缺氧的金鱼,我突然鼻子酸了,呼吸道哽噎起来!
这个,我曾经暗自在心里怪他让我无从升学,关上我年轻梦想的窗口,不能像别人的孩子那样幸福的人,他……
他跑得那么吃力,我是说,我自小从来没看过他这般焦急的模样。脑海里以慢动作方式重复着他的动作,我突然茅塞顿开,透彻体会他在那一刻,展开全身解数,原来只是想靠近我,笨拙地告诉我那三个字!
在星洲两年内陆续换了几份工作,随后辗转又回到故乡,因缘巧合地投身教育界,兜兜转转于多所学校执教鞭,转瞬间数十年如梭飞逝!当年父亲在火车站真情流露的画面偶尔会在梦里出现,只是他当时嘴里发出的那三个我听不到的字,始终碍于面子不敢向他证实……
30年后,他临终前与我紧紧相拥,泪眼相望时,我终于向他证实了那三个字,他从来不曾对别人说过,甚至不曾对我的母亲或我的兄弟姐妹说过的那三个字。这三个无声字,你猜到了吧?
文:萧志强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